01
“我…不太熟悉我的身体”
我好像一直就有点肢体不协调，这一点，是我在默默和别人比较后才发现的。小时候跳远，别人轻盈灵动地像一只燕，咻地一下落地，每次到我，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试图撞击地球，尚未离开地面，就听见了沉重的落地声。幸好，体育不是青春期里最重要的事情。
(相关资料图)
长大后，偶尔去参加一些身体工作坊，主理人会温柔地要求大家放松身体，感受自己，然后把身体作为某种建筑。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很紧张，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感受身体，也不知道到底要用身体来构建什么，只能偷偷看别人怎么做，然后依样画葫芦。
我好像不太熟悉我的身体。这样感觉说来有点怪，人怎么会不熟悉朝夕相处的东西呢？但我和我的身体更像是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两个陌生人，在彼此陪伴的二十几年中，恪守着不成文的边界。这种感觉，好像是面对一道棘手的难题，一个不知道如何作答的问句，一扇在暗中长久锁着的门，一个需要别人协助的请求。基于此，我很难让我的身体放松，我无法高高在上对另一个生命提出指令，要求回应。而它好像总是沉默着，除了激动时不由自主的颤抖之外，我时常不知道它是睡着还是醒了。
接触到钢管舞最开始只是单纯的好奇。我第一次去之前，其实并不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舞种，而在网上能看到的表演，大多都带着有意无意的情欲意味——昏暗的灯光、裸露的肉体、细而脆的高跟鞋，以及标题里充斥的男性视角，相关搜索里 “衣服越跳越少的舞蹈视频”的提示。恰恰是这样，反而更激起我对钢管舞的兴趣。我想要知道，一个一直在被男性定义的舞蹈，一个跟脱衣舞、软色情紧密联系的舞蹈，一个自始至终“下流”的舞蹈，它究竟是如何诠释它自己。我不相信那种一边诋毁一边桃色消费的说辞，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电影《偷心》截图
那天我来到教室，两面大而薄的镜子隔出了一个空间，一根根银色的钢管均匀地分布在粉紫色的灯光里，像落日迷雾里的树。我站在钢管前，看到大家风格各异，有的朋友正如许多视频里的那样，珍珠勾边、绑带缠绕，性感得毫不掩饰，有的朋友就如参加普通的瑜伽课一般，只不过更紧身、露肤更多。
我穿着长到大腿的骑行裤和运动内衣，有些紧张地站在那一面巨大的镜子中间。我的手指慢慢地抚上钢管，近距离看，钢管比我想象得粗，但我一手可以很舒适地握住。因为紧张，手指很快就变得湿滑，腻腻地贴着钢管。我不知道自己来选择上这门课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我是如此不懂得感受自己的身体，如此没有舞蹈天赋，如此笨拙。我怕我重蹈覆辙，又像小时候跳远一样被别人笑话，又得到一次和身体对话的失败结果，我假装认真，凝视镜子里蜷缩的肩膀，以及随着双腿左右晃动的决心。
02
上管，原地飞驰
但很快，由不得我犹豫，简单热身后，老师就开始授课。
老师让我先做一个最基础的动作，就是用膝盖钩住管身，双手用力将自己提起，随后顺着钢管借力旋转，我几乎是对自己不抱希望，因为我不会爬树、不会攀岩、不曾锻炼，如何单凭手臂加一只脚的力量，就能上管呢？但是，在我的皮肤贴住钢管的瞬间，这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了。我感到它并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样，冰冷、坚硬，一块永远也不会融化的铁，它几乎是温和地、稳稳地接住了我，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不需要我花费过多的力气，也不需要我忍耐疼痛，它像一匹亮银色的沉默骏马，载着第一次尝试的我，原地飞驰。
我轻轻尖叫，在匆忙闪过的间隙里看向镜子，感到这旋转是如此的优雅，亲密，我头晕目眩地想知道，是不是大家公认最高雅的芭蕾，旋转起来也是这番轻盈而梦幻的滋味，是不是如果没有摩擦力，我可以在这旋转木马上一直坐下去，直到疲倦。
尽管我之后才知道，这个动作并不是很难，几乎所有的初学者都可以做到，但这并不妨碍我从这第一次上管的经历里感到陌生的快乐。我头一次知道，和自己的身体协作，也许并不是那么复杂的事情，我总是担心自己不够体面，总是让我的思想做身体的主宰，总是看着、说着、听着。到头来忘了，原来身体也可以是思想的主人，原来我的手是我，我的腿是我，我的屁股也是真正的我。我不用想任何事情，只需体验身体带给我的，在低速旋转中的快乐。
摄影师Steve Hathaway拍摄的伦敦钢管舞女纪实
我兴奋地尝试了好几次，然后才感到一些满足。我停下来，看其他人。所有人，肌肉、疤痕、淤青和皮肤坑洼都在此刻不曾遮掩、清晰可见，甚至是形状姣好的胸，鼓囊的档下，无法辨认性别的体征，全都无处遁行。TA们有的已经练习了一段时间，身体在钢管上下翻飞，折叠成不同的形状。绷直的脚背像是一根紧紧的弦，也像是一只钩子，我顺着足弓往上，看到肌肉膨胀充血，小腿的两侧因发力而横亘着深深的一道凹陷，腹部用力而微微凸起，背上的蝴蝶骨展翅欲飞，神态放松又专注。
这是一种纯粹的肉体美感，自信、坚持、掌控，肌肉纹理在空中划过的弧度，以及近乎静止的悬浮，带着体温的汗液，最顶级的雕塑家倾尽全力才能做到的——流动的力量和绝对的性感。
原来真正的钢管舞，可以展现出的是这样一种极致的性感。即便只是在旁边看着，也会因为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力微微颤抖，而产生一种身体上的共鸣。
03
目光，原来我的身体需要
在一个小时的课程接近尾声的时候，大家靠坐在一排，老师要给每一个人拍视频记录今天学习的内容。
我很少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这就好像是班级里的差生不喜欢老师喊自己上黑板去做题一样，我总是又笨又不灵活，听到这一消息，手心就开始出汗，头皮发紧，恨不得立刻逃之夭夭。
很快就到我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右腿，小腿不由自主地颤抖和战栗，我用力攀上去，左腿缓慢收缩折叠，搭在右腿上。我上管的时候很用力，导致钢管的转速过快，我看到镜子里的钢管闪出一片均匀的亮色，我无意识地抬起头，白色的天花板飞速旋转，紫色的灯光照出大范围的重影，我的世界一片模糊。
我知道我的动作可能不太好看，腰肢歪斜、脚尖无力，像是一个刚学会攀援的人猿。但是在我仰起头的那一刻，我听到了来自地面的欢呼。
“好棒啊！”
“哇呜！！”
“好美~”
伴随着热烈的鼓掌，我在上面呆够了，转得晕晕乎乎地下来，手指和脚趾一同发软，我感到自己面目涨红地站在这个舞室的中央，赤条条地接受大家的表扬。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热情的表扬，尤其是在跳舞这件事上。在我之前常去的一个舞室里，只有那些真正厉害、真正出众的人才配得到大家的掌声，而我往往形如一个游走于边缘的人，身体不协调，水平中下，从没什么人真正关注过我的舞蹈、我的身体，又因为没有什么人关注，我更难集中精力在自己身上。但是当我在这里的时候，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一份掌声和鼓励，并不单纯给我的舞蹈和技术，更多地是给我的勇气，是TA们能够体察到的，属于初学者的、属于我的进步。
我既兴奋又难堪，既高兴又恐惧。我手足无措，身体像是喝了酒，轻飘飘地走到了一边。
《翻滚吧，姐妹》截图
04
当身体开始成为朋友
在去过那一次钢管舞的试课之后，我渐渐开始喜欢上钢管舞。每一次，当我注视着镜子，我总会看到自己因为紧贴钢管而皱起的表皮。我的五指有力而坚定，我的肌肉帮助我牢牢抓住管身，我的肚子一圈一圈，像是笑得弯起了嘴角，又像是水面的波纹和涟漪，围绕这钢管。
仔细想来，钢管舞和其他舞蹈对我而言是有极大不同的。正如我早已在其他舞室里学习过一点点的舞蹈，可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很大的改变。而我和我身体上的陌生，也并非是自然形成的，它与东亚的压抑文化语境密不可分。我没有办法放开自己，没有办法不顾别人的评价和想法，我已习惯于这种严格到谨小慎微的自制。当我用其他方式寻求帮助的时候，身体上的运动和锻炼，也仅仅只是增强身体的灵活性，并没有将我和我的身体联系到一起。
直到上了钢管舞课，一个被定义为色情的舞蹈缓缓揭下了面纱，它用不容置疑的身体美感，用所有舞者温柔而平等的鼓励，用类似高潮的头晕目眩告诉我，这正是我想要的，一种同时唤醒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的舞蹈。
我开始相信自己能以一种更积极的态度面对自己的身体，我开始和我的身体合作，有意识地锻炼上肢力量，希望在舞蹈发力的过程中能把动作做的更精准。这种积极的心态，加上漫长的练习，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和我身体的关系。我渐渐越来越了解她，就像我开始和一位朋友熟悉起来，什么东西会让她快乐，什么样的动作她可以做到，什么时候需要鼓励，什么时候需要休息等等。而把身体视为自己的朋友还有另一个好处，我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哪里长得不美，可是一想到身体有独立的人格，我是不会这样控制我的朋友的，就会歇了改变她的心思，有时候自己或因懦弱或因懒惰不愿意跟人争执，只要一想她是我的朋友，心里立马就觉得和之前有所不同了。
痕迹：茧子与淤青
甚至于，在练习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手上长了一层厚厚的茧子。这个茧子是由水泡破裂而来的，它总是破了长，长了破，层层叠叠，直到彻底掩盖了我手心靠近指根的位置。我每次看到这个茧子都很高兴，包括腿上的淤青，腿间的肿块，我从来没有一刻认为它们是丑陋的，我也从不为此恐惧。
我喜欢这些东西存留在我身体上，我喜欢这些事情对我身体的改变，我甚至迷恋这样的感受。我知道，我的思想一直在积极的成长，而我的身体也终于开始缓慢地进步，我想我终于开始了解我的身体，并且和她共同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候，产生了一些令我们彼此愉悦的变化。
作者：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