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龙:一种未明的动物》的读者,已逾十六年。每年读书,必有此卷。
在2005年夏夜,当我偶然在百度“未确认生物吧”看到这部书旧版的扫描件时,其欣喜、震撼、叹服、遗憾如决堤之水,冲开了曾经萦绕于脑间的疑窦——夭矫于云水之间的中国龙,是否真的存在?
而更令我好奇的是,原来真有这样的有心人,向着这个可能被群嘲的话题,勇敢发起了历史一问。他是谁?他究竟掌握了哪些依据,可以完成这样一篇看似无从着手的“奇怪作文”?
向这注定艰难无果的结局,吹响第一声寻龙号角的勇士,正是马小星先生。
在21世纪开篇的互联网记忆中,几乎看不到关于马先生的任何可信资料,与这部1994年艰难出版的旧作一起,归于沉寂。
伴随《龙:一种未明的动物》日益进入有识者的视野,关于马先生的信息开始出现。 有人说他是一位经历动荡岁月的耄耋学者,有人说他是一位深居简出 的世外高人,也有人牵强附会说他是极富传奇色彩的“特工之后”,更有人恶毒编造他是弄虚作假的“骗钱民科”……
马先生一生求实,拿谎言为他送行,愧对作为读者与朋友的良心。
2017年,我撰写的介绍《龙:一种未明的动物》的书评《丽哉神龙 象物为何:关于中国龙形象原型的猜测与争议》,被活跃在贴吧和知乎的UMA爱好者传播,也由此与上海社科院出版社袁编辑取得了联系,协助内校《龙:一种未明的动物》新版。经她帮助,我于2018年开始与马先生建立联系。
2017年12月,我撰写的关于《龙:一种未明的动物》的书评得到了UMA爱好者的关注和传播。
在此后三年的时间里,我与马先生保持着长久的书信联系,大家围绕新版点检、旧闻辩真、创作追忆、线索分析,进行了许多有价值的思考和讨论;也在彼此不断交换思想的过程中,分享了各自不同人生阶段的求索与体悟。
我们江湖相逢,却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通过书信这种朴素形式,建立起了牢固的友谊。
在与马先生的交流中,我大致读到了他平凡坎坷却极具韧性的人生。
马先生出生于1955年10月10日,一生都在上海生活。他出生于一个革命家庭,父亲是离休干部,母亲养育了他和两个妹妹。 但命运没有给他太多笑容——
1956 年夏天,因为突发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他死里逃生却落下终身残疾,二十余年为了病腿做了近二十次手术,身心俱创。
1994 年《龙:一种未明的动物》初版时,短暂的喜悦后却迭遭打击,其父亲因 肝癌晚期于次年春猝然离世,两位妹妹也因各自家庭及人生变故与哥哥的生活渐行渐远。
在余岁里,马先生一直独力照顾着高龄母亲。 他在信中说到生活近况,不免会提起为母亲取药的艰难,对于行动不便的他而言,我理解其中痛苦。
马先生生前一直供职于《上海滩》杂志社,退休后仍帮助杂志社理校稿件,这既是为了贴补家用,也是延续那早已习惯的生活。
在那些匆匆流逝的黯淡时光里,只有在藉由书海和文字点亮的苍穹之上,他才是那个自由翱翔的寻龙少年。
1998年5月,马小星先生(右)与原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主任吴云溥先生在上海市崇明东平森林公园合影。
公布本照片已征得马先生生前同意,其本人于2018年8月13日向《上海滩》杂志读者、作者以及有关朋友说明《龙:一种未明的动物》再版时随信附发了该照片。吴云溥先生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学者,曾在上海市委办公厅任职,先后在柯庆施、陈丕显身边工作过。1987年,吴先生受命组建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同时创办了《上海滩》杂志。马先生即在他直接领导下开始了编辑工作。马先生视之为恩师。
《龙:一种未明的动物》,是马先生一生的辉点。
这部奇书凝聚了他对真相的无限渴求和赤诚努力,几乎凭借一人之力,从案头功夫到亲赴现场,将“中国龙形象可能来源于某种未知生物原型”的求索,引导到理性探讨的学术之路上来。二十七年来,论者已多,信者日众。
即便如此,马先生从未将这部书作为邀名与变现的工具,尽管他确有这个资本。
他在信中说道:“我受到的规范化教育很少,数理化知识贫乏,因此在探索自然之谜上,感觉力不从心。”他把自己看得很轻。
面对互联网上围绕该书及对他个人的评价,马先生罕有公开回复。 但他在给我的信中明确表达了他的态度:“(对于我的观点)不必过分热衷,调门也不要太高。拙著毕竟属于探索性的,至今没有得到科学界的认可,事实上也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仅仅凭古籍记载和任殿元口述,说服力是远远不够的。我在这方面已经尽力了,再往前走有困难。”
是的,这条路注定充满崎岖、偏差、异见和孤独,但马先生无愧于实事求是的行动派。他在学养上的谦虚,并不意味着思想上的懦弱。 他自勉“我是一个敢于面对‘千夫指’的人,科学探索就需要怀疑精神,我可以怀疑既有的‘权威结论’,别人当然也可以质疑我的一些说法,这都很正常。”
在39岁的人生中途,他慨然向这片弥漫着千年迷雾的小路勇敢走去,踽踽独行近三十年,直到人生终局。 他在这条 路上的谦虚、坦诚、谨慎、勇毅,饱浸在这部距离初版已二十七年的呕心之作中。
他寄给我的1994版《龙:一种未明的动物》,里面已用铅笔仔细圈出了所有的错别字,方便我在内校时可以一一对照检查。
他病足难行,病痛周身,却体谅同为编辑同行的辛苦,坚持搭乘公交转步行去出版社,只为当面沟通新版校对的文字问题。
他坚持不要精装改用平装,要求尽可能降低价格,普惠读者。
直到去世前,他仍忍着病痛,伏案为年轻科幻作家撰写书评,为热心的大二读者答疑解惑,提供关于龙原型的最新思考……
马先生所做的,仿佛是一些折磨自己的“笨功夫”。而他正是凭借着这份甘之如饴、无愧本心,从龙生物原型研究发轫,善意对待着一切他爱护、关心的人和事。
马先生对学术的认真、执着,对真相的敬畏、求索,对磨难的坚毅、平静,对读者的谦和、大度,深深震撼了每一个走近他的人。他的精神世界足够深邃富饶,才令病躯撑起了对龙生物原型探究的瑰丽冒险。
可惜,在再版之前的二十四年里,他是如此孤独。
直到该书2018年重新进入大众视野时,才有越来越多的人真正通过书上的文字和更多的信息交流,主动了解马先生不为人知的学术品格和人生追求,甚至与他共事多年的杂志社同事,都不晓得这部奇书,竟是出自身边的“老马”之手!
我与“老马”的书信交流,最多的话题自然是龙。
从《龙:一种未明的动物》发端,我向马先生请教了当年在陈家围子、杨木岗子的田野调查结论,从任家父子提供的两次口述联系到包氏大娘“见龙起飞”的目击记录,我们讨论了龙的生物原型为何能与“腾飞”现象紧密关联的行为逻辑—— 按照我的初议及马先生的补充, 认为或是生殖冲动,或是环境记忆,或是食物依赖,或是上述综合因素使然 。
我们又多次聊到在辨析近代营口地区的“坠龙事件”时,一致认为需与瑞龙寺(日本大阪市浪速区黄檗宗寺庙)所藏残骸和欧洲人鱼标本的造假逻辑联系起来看;但关于营口坠龙的真伪,我和马先生也存在观点上的差异。
作为这些讨论的补充,马先生还会将他与其他读者的交流观点与我讨论,偶尔也将个人的诗词与我分享。马先生传统素养深厚,笔力不俗,赋诗填词可称上品。
如果有机会,我会将这些凝结着思考微光的往来文字,整理出来,以飨继续寻龙的朋友们。
在与马先生的交流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将《龙:一种未明的动物》旧版赠予我时,在扉页题签,并盖了三个章。
马先生在附信中说道:“一个‘印我青鞋第一痕’,你应该见过了 ;一个‘成一家之言’,是二十四年前用的,现在不用了。还有一个我的姓名章,是今年夏天朋友刚给我刻的。我一般不在赠书上盖姓名章,这次是例外。”
马先生看重如斯,我当铭记并珍藏终身。
马先生对这方“印我青鞋第一痕”十分喜欢,赠友、藏书时常用之。印文取自南宋诗人杨万里《庚子正月五日晓过大皋渡二首其一》,“雾外江山看不真,只凭鸡犬认前村。渡船满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他在追寻中国龙本源上的探索,如同行走在薄霜后的无人小经,踏出第一步,启迪后来人。
从记忆中翻看这些片段,我内心依旧充满欣喜。读者与作者直接交谈,本身就是读书人的一件幸事。可惜,马先生遽然离世,以致天人永隔,声讯已断,想到此处,便又垂目深叹,难纾哀郁。
马先生在去年入秋后便不再有信过来,中间我曾发过两信,杳无音讯。
直到去世消息传来,我才从出版社袁编辑处得知马先生对我曾有如此评价:很高兴认识舟楫,他是真正懂得这本书并能和我交流的人。评价和期许如此之深,令我受之有愧。
袁编辑还告诉我,马先生自知因病将去,不愿让朋友担心,从未在信中袒露病情。
马先生晚年生活艰贫,但他从未向我们这些走近他的读者提出任何索求。
我曾主动表示愿意为他的病足联系北京有关医院的专家,并可安排他来京治疗的行程,但他婉拒了我的好意,并嘱我不必将他的病情挂在心上。
我转发给他的知乎年轻读者的来信,他都尽力一一回复;有时因照顾老人和自身病体耽搁了回信而心生歉意,请我务必解释原因,以至于我不忍心将更多的来信告诉他。 马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处处为他人考虑,时时关照后辈的好人。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文章无不憾之尾声。
关于马先生晚年的人生片段,我还想回忆起更多,告诉大家更多。但这或许与马先生一生追求的冲虚平和,显得有些梳离和违衷。
作为这些追忆文字的收尾,我还要再经马先生的转述,向三位人员致敬。
一位是将《龙:一种未明的动物》初版扫描并首传互联网的无名读者。尽管他此举有侵权之嫌(马先生生前从未追究此事),但我仍然要感谢他将这部沉寂在纸书时代的“遗珍”,重生于互联网时代,让更多对此有着浓烈兴趣的寻龙少年,因书结缘,聚合一处,在这个更加自由、光明、从容的时代,继续讨论这个本质有趣、寓意丰富的话题。
一位是支持《龙:一种未明的动物》重新付诸印刷并以新版面世的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的袁编辑。正是她敏锐关注到了互联网上关于这部书的讨论,以努力和诚意说服马先生再版该书,使得社会科学领域率先恢复对“龙的生物原型”学术讨论。其睿智之见,再造之举,不仅为马先生所欣赏,也为广大读者所感佩。
最后一位则是马先生的父亲。马老先生是《龙:一种未明的动物》的幕后英雄。1994年的3至4月,正是马老先生陪着儿子亲往黑龙江肇源、杜尔伯特进行实地调查,支持完成了该书的所有附录。6月,又由马老先生亲携手写书稿,赴北京与华夏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为了完成儿子的心愿,马老先生又自掏腰包承诺出版社代销三千册。父爱深沉,默默无言。连续付出拖垮了本就潜伏恶疾的身体,马老先生于1995年3月1日不幸离世。而二十七年之后的2022年2月28日,马先生也追随父亲而去。
2022年2月28日凌晨3时42分,马小星先生因病于上海逝世。受百度贴吧未确认生物吧吧务组委托,我撰订了讣告,并向《龙:一种未明的动物》读者群告知。
纵观马先生的一生,他无愧于一个合格的学者、善意的前辈和纯粹的好人。凝结在《龙:一种未明的动物》背后的经历,是更加动人的人生故事。
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我所能做的,就是与更多志同道合的读者一起,介绍他的观点,追记他的人生,让人们了解这本奇书背后的艰辛与可贵。
好书不会被遗忘。历史也会记住马小星先生。